国产“鸡汤”30年

2021-08-31 17:29 来源:凤凰网科技

有人说:鸡汤是文学创作领域的一个杰出流派,其特点是生命力强,每隔几年就有不同的表现形式,非常适合研究社会。尤其是在无神论国家,人们没有形而上的永恒偶像,所以他们经常下意识地用“鸡汤”来试图与身边的人形成共识。

但是,人们对“鸡汤”的态度也很严格:面对端上来的鸡汤时,人们会下意识地赞美它,尝完之后会把伸出来的大拇指变成响亮的巴掌。前几天《人民日报》经历了这样的过山车,当他被当成供应鸡汤的调酒师时,他非常焦虑。

鸡汤和“小姐”等许多汉语中性词一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历了多次语义漂移,所指也逐渐从好滑向了卑鄙。

中国人记忆中的第一个鸡汤文学大师是谁?我们可能需要回到三十年前。

那是20世纪90年代的前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父母还没过完青春期,《河殇》还在流行。每个人都在思考国家和民族该何去何从。几乎一夜之间,他们意识到自己有多脆弱。一群曾经相信自己能取得巨大成就的人集体陷入了堕落。1990年,东欧剧变不可逆转,柏林墙倒塌了几个月;伊拉克的钢铁洪流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吞并了科威特,为这两个河流流域开辟了一个为期十年的维修场;北京举办了亚运会,正在走向世界的中国,在迷雾中迎来了——的曙光。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诗人汪国真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年轻的潮》。

那个曾经说要拿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抛弃了“诗”这种高端文学体裁,向所有人敞开了大门。他的作品,就像铺天盖地的红烧鸡饭,价格友好,质量温暖,以比萨达姆更快的速度迅速占领了萨特康德和李泽厚在书店的原有阵地。

(汪国真抒情诗节选 图源:孔夫子)

(汪国真抒情诗节选来源:孔子)

当然,这个过程远比书面描述困难。因为在当时文学氛围浓厚的时候,什么是诗歌在文学理论体系中被认为是一个“元问题”,有人认为诗歌是一种意象语言,在朦胧中显现美,在朦胧中如顾城、舒婷;有人认为诗歌应该讽刺现实,为事物而共同努力,像北岛一样深沉愤怒。

但汪国真显然不符合这些想法。他没有用太狡猾的比喻,也没有太复杂的技巧:

“机会,由自己争取,命运,由自己把握,人生是自己的画板,何必靠别人来上色。”

“不是我们太苦恼,而是我们的心胸不够开阔,不是幸福太少,而是我们还不知道如何生活。当我们悲伤的时候,我们写一首诗。当我们开心的时候,我们会唱一首歌。不管从天上掉下来什么,生活总是美好的。”

看起来像不像你毕业相册里初中班主任的留言?因此,很多严肃的文学评论家都懒得去研究汪国真的作品。和被称为“颓废之声”的邓丽君、李谷一一样,他是一个肤浅的流行偶像,象征着“文学内涵”被毁了。《诗刊》主编朱曾说:“汪国真的诗对中学生影响很大,但诗坛人士不把他当回事。”

但是红旗没能传遍全世界,老百姓都在胜利。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汪国真先生无疑是创作领域的专业人士。他的专业不仅仅体现在遣词造句上,更表明他懂得如何最大程度地取悦大众:

他的读者几乎是这个国家近代史上最幸运的一代人。当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被恶魔困扰,饱受摧残。长辈们就像艾敬的歌一样,“高举旗帜,挥舞拳头,高呼战胜这个和那个”;

当性特征成熟后,世界迅速转向,舵手狠狠的打了方向盘,将他们带到一条阳光普照的大道上。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考研、移民、下海发财,甚至像嬉皮士一样生活。

然而,风险和成本可能隐藏在每个选择的背后。

考上大学的同龄人会重复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吗?去深圳工作的女生会不会被骗进《故事会》 《知音》描述的夜总会?做线材生意的南方太子党会不会是《我爱我家》里拍的那种冒名顶替的低级经纪人?至于第一代嬉皮士,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成为了“严打”的幽灵。

在人们还在犹豫的时候,汪国真带来了“既然选择了遥远的地方,就只在乎风雨的艰辛”和“没有比人高的山,也没有比脚更远的路”这样的诗句,任何人都可以读出来,读完之后大家都会大发雷霆。

因此,很难用“鸡汤”这个词来调侃汪国真朴实抒情的诗歌,激发了他的冒险精神和自我探索

作品,是时代的号角,是中国现代诗最耀眼的回光返照。

但可以肯定的是,汪国真的出现,让文学圈自上而下地萌芽了一个全新的意识:文学是可以成为消费品的,而成为消费品之后的文学,价值的定义者就不再是作者或者学界了。这个“权力”,正在快速滑向消费者。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历史和个人际遇一样,满是荒诞和无常,很多为九十年代赋予浪漫情怀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个十年里可能经历的沉浮:

许多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没有真正的铁饭碗,一波下岗潮会让一个曾经牛逼哄哄的中产阶级家庭迅速陷入赤贫;许多人第一次意识到经济形势这个东西,居然有涨有跌,而且涨跌皆可畏。

所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江湖人如过河卒,在改革开放大潮中已经苏醒的中国人,并不愿轻易服输,人们对于物质和财富的渴求,变得更加旺盛。

于是正如马克思·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那样——“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积极乐观的企业家们被赋予了正义和高尚的价值”——进入90年代下半场,在市场经济氛围的不断冲击下,成功学横空出世。

当时的“广东人保”,成为国内第一家引入台湾讲师的保险分公司。讲师们让中国人认识了卡耐基,《人人都能成功》以及《最伟大的推销员》一并成为了新一代红宝书。而松下幸之助、洛克菲勒、比尔·盖茨们的自传,也在孜孜不倦地向人们展现美国梦、日本梦的幻景。人们相信只要对这些人真真假假的人生经历取经,再加上自身的努力,便能获得和他们一样的伟大成就。

(意气风发的机场书店之王——陈安之)

(意气风发的机场书店之王——陈安之)

2000年,号称在三十岁之前便已成为亿万富翁的福建人陈安之粉墨登场,他利用前互联网时代中国与西方世界的信息差,将市场营销和企业管理这些专业与简单粗暴的成功学捆绑,四处演讲捞钱,甚至一度还登上央视,教训起了刚刚创业的马云。

陈安之的表达能力极强,他不断用丰富的肢体动作和夸张的情绪,向台下的受众们兜售他的理念,而他的理念几乎就是最浅白的唯心主义幻想——喝下这碗鸡汤,你身体里便注满了鸡血,鸡血一旦沸腾,你就成功了。

平心而论,仅从技术层面,他也会给出比较具体的建议,例如向成功人士学习:比尔·盖茨为什么能成功?因为他有商业眼光;巴菲特为什么成功?因为他坚持学习……你怎么获得盖茨的商业眼光呢?你怎么掌握巴菲特的学习方法呢?以下内容仅对付费会员开放……

陈安之身上还能看到“社交媒体时代短内容传播规律”的影子,比如他有一句名言叫做“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你不得不承认,这短短的十三个字是最有效的广告文案,它精准地锁定(筛出)了目标客户,也简明清晰地阐述了未来图景。

但问题是,这些技巧叠加的结果,就是他的演讲更像是一次盛大的集体催眠,那些渴望财富的普通百姓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献上对教主的崇拜,也献出自己攒了半辈子的储蓄本。

贵州农民牛芳芳,相信了陈安之的这套鬼话,于是变卖了全部家产,东拼西凑交了108万的拜师费,成为了陈安之“终极弟子”。而陈安之的课程竟然全是他的助理们推销股票海参甚至易经八卦。欠下大笔外债,却未能学到成功法则的牛芳芳,不得不走上漫长的维权道路。

(108万的“终极弟子”牛芳芳和陈安之的合影)

(108万的“终极弟子”牛芳芳和陈安之的合影)

陈安之以及徐鹤宁、刘一秒、翟鸿燊等后来人,迄今并没有被当成诈骗犯得到清算,他们带来的影响就更难以被清算了。

虽然随着信息差的抹平,成功学已经从浅薄的正能量话语逐渐变成了传销骗术,但堪称毒鸡汤的成功学思维却还在大行其道,你今天看到的那些花钱与名人合影的微商、你们公司那位热衷组织拓展训练的中年老板、沉迷于知识付费却依然多年一事无成的北漂青年,都是这种思维的奴隶。

刻舟求剑不能让人成功、世界上存在“幸存者偏差”、人不可以揪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面,这些常识也许是正确的废话,但需要一直讲下去。

如果今天我们还保留一点诚实的话,也必须向年轻人坦白一个事实: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机会均等的行业和路径。一个人的成功不仅要依靠自我奋斗,时代红利和运气所占的比重,甚至远远大于一个人的技巧和努力。

只是在那个身边人都嗖嗖向前快跑,并确实肉眼可见更接近终点的“90年代末”,谁又敢保证自己慢下来观察赛道,是个正确的选择呢?“鸡汤文学”搭上“成功学”,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快速成为牌桌上的筹码:拿得多,是需要勇气的行为,但你需要有,才有上桌的机会。

领导们弹了弹烟灰,双手叩桌,示意新来的年轻人把空酒杯斟满:“小朋友,这就是名利场,是你在大学里学不到的”。

进入新世纪,互联网徐徐展开,一个超越传统概念的话语体系正在迅速构建,新新人类们欢呼着涌入,这里是创造新鲜和刺激的伊甸园。只不过当时没人能预见对《大话西游》的过度阐释、火星文那解构重组汉语的幼稚野望、以及杀马特们对日本视觉系拙劣的本土化改造,都是管制介入前的昙花一现而已。

这些互联网亚文化上的人群,似乎并不像后来热衷于非虚构写作的自媒体们认定的那样,有任何独立的价值判断,也没有抗争的精神。试想一下当时一个QQ签名是“ω︶ヲō們る媞餹@,┝餂パ箌鎄鬺”(我们是糖,甜到哀伤)的女中学生,她的这种表达有什么美学或社会学意义吗?

(十几年前最典型的非主流QQ空间)

(十几年前最典型的非主流QQ空间)

这一代人真正去寻找逻辑自洽的意义,推迟到2008年才缓缓开始:汶川地震的众志成城、北京奥运的极尽宏大,让他们基因里对集体和国家的依赖被充分唤醒。

这些最早的“小粉红”,大多接受了比较完整的全日制教育,他们没有经历过饥寒交迫和战火璀璨,更没有共情伤痕文学所需要的沉重历史包袱。盛世就在眼前,而他们只需要大踏步前进即可。

爱国主义高悬在上,但普通人依旧生活在具体的当下。2010年,在当时最火爆的相亲节目中,一位美艳的女嘉宾说出了一句“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刺到了无数男青年的痛点。人们难过地发现这句拜物教鸡汤,像俄罗斯油画里的乞丐和妓女一样,几乎是对当代生活的残酷白描。大家只能一边抨击着电视里毫不掩饰的捞女,一边不得不无奈地感慨“神马都是浮云。”

也几乎是从这时开始,鸡汤不再有自我激励的正向意义,反鸡汤的文化开始盛行,男孩们自嘲为屌丝,人群被划分为普通、文艺和2B三种类型,你问我对这些怎么看?我能怎么看,我是个打酱油的。

经济总量超越日本,生活温饱无忧,但阶层固化、上升渠道的狭窄、内卷加速......我们不得不徒手干掉了自我。

至于结果,那就是最近十年的鸡汤变得工具性十足了,比如上位者对下属的单向度洗脑——你要感谢你的单位,你要感恩你的领导——背后是对既有规则的强调,是对注意力分散现状的极致利用。

甚至连最质朴正确的爱国主义也变成了“如果你觉得你的祖国不好,你就去建设它,如果你觉得政府不好,你就去考公务员去做官,如果你觉得人民没素质,就从你开始做一个高素质的公民,如果你觉得同胞愚昧无知,就从你开始学习并改变身边的人,而不是一昧的谩骂,抱怨,逃离。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种充满逻辑滑坡,但需求更多阅读成本投入的陷阱鸡汤。

在这新时代的鸡汤里,“你”是不重要的,你的声音更不重要。你不可以有任何不满,否则你对什么不满,就要变成什么,就像你不喜欢一道菜,你首先应该自己去新东方学几年厨师。这篇鸡汤的炮制者,能把拒绝批评的观念和鲁迅先生的名言强行缝合在一起,就已经跨越时空,和他的陈安之前辈达成共识——吃哥们这一套的,一定是不读书的人,或者是陷入“无能狂怒”的人。

开头提到的那份“套娃”地相当拙劣的辟谣,转发的重灾区就是中小企业主们,带着真情实感“干了人民日报这碗鸡汤”——信息过载真不是玩笑,人类生物学的大脑太容易在现代生活的节奏里超负荷了——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去对鸡汤原文进行思辨,只是把自己的“无能为力”推给“不可知论”,毫无疑问是一个更安全的选择。

达到某种结果是更重要的,过程顶多是用来丰富“社交网络人设”的附属品。

(可怕的不是上当,而是转发者真的信)

(可怕的不是上当,而是转发者真的信)

讽刺的是,这些人手机里时常播放的精神食粮是“樊登读书”或“罗辑思维”。这是鸡汤被技术促成的进化。

这两个精明的中年人,在各大短视频平台攻城略地,和那些“五分钟解说电影”的帐号一样,他们把文化切成粉末状,让受众免去学习的长途跋涉之苦,一步到位、口舌生香。他们的产品就像方便面的包装,给你大快朵颐的追求,但其灵魂只是一小包口味刺激的调料。

人们在消费樊登读书和罗辑思维的时候,和用自拍软件给自己照相的少年一样,眼中所见逐渐异化,并开始欣赏一个不真实的自己。

三十年在历史中只是短短一瞬,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转眼,我们今天就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关口。鸡汤属于众人,但最终朝向自己。越是这个时候,也许越应该重新思考一些古代哲学家们都在思考的问题:

我们每个渺小的个体,究竟该如何正确地生活?

人类拥有最丰富多样的基因,你是否能突破他人设置的藩篱,选择自己的存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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